虚无主义、决定论与禅——形而上学漫步小记

在我目前的人生中，我曾多次陷入虚无主义无法自拔，其一就是面对死亡。

我经历过亲人、同窗的离去，也亲眼见证过眼前人的死亡。让人绝望的是，对我而言惊天动地的大事，对天地而言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天地间的一片落叶，压在我身上却仿佛一座大山，我坐在急诊室前、跪在碑前、站在庙宇前，不禁思考，如果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已定，那么过程又有何意义？

如此的虚无主义在学习了宏观经典物理学之后，得到了进一步加深，那时我的顽固程度犹如普朗克以前的物理学家一般，对决定论深信不疑。设想一个思维实验，若规定一切初始值，诸如重力加速度、弹性系数、摩擦系数、初始速度矢量等不变，在假定真空条件下，一枚骰子的无数次试验，必然得到相同的结果，也正所谓“上帝不掷骰子”。若将此思维试验的前提假设扩大，非理想状态下只要确保初始值不变，则依然能够得到相同结果。有人或许会以蝴蝶效应和无解的三体运动来反驳，但在我看来这两者无非是在表述同一个问题：未来对初始值的高度敏感性，而并非基本演绎法的失效。所以当我看到“拉普拉斯妖”理论时，就如高山流水，觅得知音，未来仿佛如过去般在面前展现。如此一来，从天体运行到声光电磁，均无不统治在牛顿和麦克斯韦精妙的方程之中，万物机械而美丽的运动，仿佛传递着造物主简单而又深刻的智慧。

于是虚无主义开始作祟，我何德何能足以抵抗自然法则，若一切都如机械般完美运行，则生老病死就如万年历般注定，注定但不可知。尽管不可知，但已知注定和已知随机决定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处事方式。大约是在高二，认为已知注定的我，瞬间躺平，失去了一切奋斗的动力。不过，我很快就被一只猫挑战了世界观。

接触普朗克、波尔和海森堡的理论是颠覆性的，第一步对微观世界“电子云”的理解就难住了我。在我看来，电子围绕原子核的运行，应如行星围绕恒星运行一般优雅，就如偈语“一花一世界，一叶一菩提”所言，微小之处见大道，而大道真理无处不在而又放之四海皆准。但事实是电子如幽灵般，概率显现，在量子世界中瞬移，这种不确定性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慌乱。我安慰自己，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应是互不影响，决定论的物理大厦尚未倒塌。而薛定谔的那只猫，让我幡然醒悟，观测本身就已是微观世界对宏观世界的影响了，对宏观如此，对微观亦如是，就如双缝干涉的延迟选择实验，让我奉为真理的因果论、演绎法也遭到了巨大挑战，看来上帝不仅掷骰子了，还把骰子砸得粉碎。

莱布尼兹引领的决定论在理论上被推翻了，但我仍然未能从虚无主义中解脱。宇宙的宏大和理性的边界，让我第二次深陷虚无主义无法自拔。

克里斯托弗和乔纳森二位兄弟的作品《星际穿越》，我已如数家珍，爱、人性和宇宙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平衡、优雅和水乳相融的展现。地球面对银河已是尘埃，而我面对宇宙又是什么呢？又敢自称什么呢？从旅行者一号向回看去，一切贪嗔、悲悯、苦难和狂喜，都化作一颗蓝色的像素点，自古以来所有人类称之为伟大的艺术、思想和科技，都从感性意义化作罗辑宇宙社会学中的数学意义，在一个无穷小、零维的点上，无处安放。小知不及大知，小年不及大年；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已。这是一种面对海洋而身为砂砾的感觉，让我觉得仿佛一切行为都失去了宏观意义。

不仅在物理上渺小，我悲观地发现在精神上亦如此。前文中双缝干涉对因果的挑战，正应验了休谟质疑的那句“因果必然性的本身，是由什么确立的？”，让我开始怀疑理性的边界。如同射手和农场主假说，因果的必然性倘若是从经验归纳，那么任何建立其上的知识都必将陷入灾难。人只能看到波长为 390nm-780nm 的光，人只能听到 20hz-20khz 的声音，而建立在有限窗口之上的真理都不能称之为逻辑正确。形而上学作为科学的科学、产生知识的知识，其唯心主义是一种蒙蔽双眼的逃避、人择理论则是陷入循环自我引证的无话可说之话、决定论的因果根基又遭到颠覆性的怀疑和挑战。但康德在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中对这一切做出了调和，因和果并不具备先天联系的必然性，而仅仅是先后发生和概念上的“杂多”，经“先天直观形式”的整理和“先天知性范畴”的感性认知，可以呈现出被理性所理解并运用的知识。世界由“物自体”构成，而我永远都只能管中窥豹，正是应了《道德经》那句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，也如康德自称，这是纯粹理性世界的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，是直观源于对象，而非对象产生直观。于是，理性的边界和不可知论被确立，有幸的是，感性的力量亦未被否认，且同样被给予肯定。

形而上学和物理学仿佛是天生一对，相互启发、相互引证，而禅宗却好像跳脱二者之外，却又无一不在讨论二者。在虚无主义中被捶打的我仿佛孤独园中，世尊前的须菩提，真心发问：“云何应住？云何降伏其心？”，而收获只能似懂非懂的一句回答：“应如是住。”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。从主观角度上出发，则应住于变、安于变；从客观角度上出发，则物无非彼，物无非是；方生方死，方死方生；好比热力学第一定律和质量守恒定律，中西方科学与哲学竟在千年之间奇妙统一。

且夫天地之间，物各有主，苟非吾之所有，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无禁，用之不竭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人耳只能听到 20hz-20khz 的声音，则得 20hz-20khz 之声，人眼只得 390nm-780nm 的光，则遇 390nm-780nm 之色，是造物主无尽的宝藏，供你我活在当下享用。仿佛是豁然开朗，但又遇经文“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”，是所谓一切有相皆变相，故可见，故为虚妄；而实相不变，故不可见，故实相非相。即受想行识皆出于相，而诸相非相，若能见诸相非相，即见如来。此实相岂不正是康德的“物自体”，而受想行识之相皆生于此，相由心生，见诸相而生心相，则得虚妄，是故佛不立相，此刻写到这里的我又突然激动万分，深深落入邪慢相之中。